我,灰影,一只在济南振英街老槐树根洞里蜷了十二年的狸花猫。这树洞,就是我的全部世界。树干要三只像阿黄那样壮实的黄狗并排才能勉强合抱,皴裂的树皮比最老的龟甲还要深刻,一道褶子里就能藏下一整个夏天的雨和冬天的霜。我舔过那些裂纹,尝过雨水冲刷六十轮春秋留下的滋味,有民国的硝烟,那是又苦又涩的铁锈味;有解放时锣鼓喧天的欢腾,是飞扬的尘土里一丝微甜的盼望。更多的,是无尽重复却安稳的日升月落,是露水的清冽和槐米的淡香。我娘,一只眼神比最深的夜还要沉静的母狸花,在37年那个能把爪子冻僵的寒夜里,把我叼进这个散发着温暖木头气息的洞穴。她用粗糙温暖的舌头一遍遍舔顺我湿漉漉的胎毛,然后用尾巴圈着我,声音低得像地底根须的蠕动:“灰影,记着,守着这树,就守着咱的安稳。”她的心跳透过脊背传来,沉稳有力,和树洞外呼啸的风雪是两个世界。那时我信,全心全意地信。这信任就像树根扎进泥土,直到66年的夏天,一股裹挟着灰烬和某种疯狂躁动的热风,蛮横地吹了进来,把洞壁簌簌震下的尘土迷了我的眼,也把我娘那句话吹得七零八落,碎了一地。
振英街,我的王国,南北长不足两百步。青石板路早就被无数脚印、车辙和雨水磨去了棱角,滑溜溜的,映着天光时像一条僵卧的、黯淡的河。石缝是另一个生机勃勃的宇宙,马齿苋肥厚多汁,狗尾巴草在风里没心没肺地摇晃,它们的种子一代代嵌在那里,安静地传承。这里的生灵,从阿黄到最不起眼的蜗牛,都活在一套无声却坚固的法则里。这法则不像人类的告示贴在哪里,它更像老槐树那些看不见的根须,在泥土深处秘密交织,撑起了地面上这方寸之间的全部秩序。
街北头,那间早就没了人气的杂货铺,半边屋顶塌着,像缺了牙的嘴,那是阿黄的宫殿。阿黄是条正宗的中华田园犬,毛色是秋日阳光下最饱满的麦秸黄,胸膛宽阔,跑动时肌肉在皮毛下流畅地滚动。它最显眼的,是颈下那块被岁月和它自己舔得温润发亮的铜铃。杂货铺的老掌柜,一个总是眯着眼晒太阳的干瘪老头,在某个月亮很圆的夜里悄悄走了,再没回来,只留下这铃铛挂在阿黄脖子上,据说能辟邪。阿黄守着这废墟,从不越界到南头粮店的地盘。它的生活精确得像日晷的投影:清晨,沿固定的路线巡逻,在几个关键的墙角、石墩留下气味标记。晌午,趴在唯一完好的那道门槛上,让阳光把它的毛晒得蓬松发热;黄昏,则半眯着眼,等着南头那些不识好歹偶尔窜过来的老鼠,给它添点零嘴。阿黄是温和的王者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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